第159頁(第1/2 页)

有人要有疑慮了，冬天裡園子是死的，怎麼熱鬧呢？螞蚱不跳了，蜻蜓不飛了，連狗也要躲棒子堆里睡覺，可大雪落下來，麻雀就現身，把雪踩出一個一個印子，麻雀不像夏天那樣苗條，它們偷吃人的玉米粒，肚子滾圓，還要抖擻羽毛，很有大小姐的派頭，園子冬天有麻雀，就不會寂寞了。麻雀不遷徙，不像燕子，所以燕子從不發胖，老是很輕盈，很靈巧的樣子。

打理這園子，我跟三哥都是極有經驗的。我們在之前的十一年裡積攢了這樣的經驗，八六年我短暫返美處理雜事回來後，就繼續照料這園子。除草、施肥，搭架子，我們說園子裡只有蔬菜未免單調，便從省城弄來品相好的菊花，種在一角。菊花開&nj;時&nj;，黃燦燦地攢成球，無比肥碩，人見著了，都說這菊花開得這樣好，真好啊，真大啊，月槐樹的人也想弄菊花種起來，他們能吃飽飯了，便要美的東西。三哥請人來裁枝，叫他們帶家去種。

我跟三哥，一年裡總要回來幾趟，照料這園子。人見我倆那麼起勁弄園子，是有些&nj;閒話的，為著我跟三哥沒有小孩兒，他們錯了，要是我們有小孩兒，就帶小孩兒一塊兒來照料園子了。馬六叔家閨女都&nj;生三個小孩兒了，我們一個也沒有。人說我倆不是我有病，就是三哥有病，章家祖墳風水不好，二哥就沒生出孩子，可大哥好好的，並不能證明章家人有毛病。

然而確確實實，我們跑遍許多醫院之後，醫生說，三哥是很難有孩子的了。園子裡的薄荷沒人種，生的到處都&nj;是，我跟三哥卻無能為力&nj;。起先，我不願認命，我不信三哥這樣命苦，他是那樣疼愛小孩子的人，養大了我，養過&nj;不知父親是誰人的小娃娃，又承擔起水根兄妹倆的學業，可命運叫三哥自己沒辦法&nj;有孩子。

也許是章家基因的問題，也許是那些&nj;年三哥的身體曾數度岌岌可危，再也許並沒任何&nj;緣故，僅僅是不能，這個命，正巧落在三哥頭上。那時&nj;，三哥早著手修章家家譜一事，章家本來是有家譜的，一代又一代，祖先的名字在火里永逝，這曾令幼年的他格外痛心。他拜訪月槐樹里年紀大的長輩，人太&nj;老了，再努力&nj;想，也只是能記到他噠噠往上兩三代人。可等這老朽的生命去了，那連這兩三代，也無人知曉了。三哥這樣熱心修家譜，在年關大哥一家返鄉時&nj;說起，大哥的幾個女兒，並沒什麼興趣，她們對祖先，故土，已經覺得那樣遠了，因她們父親的緣故，才踏上月槐樹的土地。等她們的父親過&nj;世，這月槐樹，便再也跟她們沒了瓜葛，記憶是父親的，鄉愁是父親的，她們是新一代新加坡人。我看出三哥的寥落，便是此&nj;刻，他得知自己無法&nj;生育的現實，修家譜，似乎更無施行的必要了。我鼓勵三哥，仍將這件事做下去，他眼睛裡的隱痛，也只是閃爍了一下，便再也尋覓不到了，他這個人，是最能承受痛苦的。我不死心，同他一塊去新加坡，去美國，我們最終回到中國來，接受這樣的命運。

三哥因這件事，好似不能面&nj;對我，我忍不住嚎啕大哭，他父母兄長早逝，只剩一個大哥，定居海外。我想著上天怎麼就這樣殘忍，不肯給三哥血肉至親，不肯叫他多得些&nj;生活的歡樂。院子裡，六叔種與我們的石榴樹，年年冒新芽，開&nj;新花，那花紅得似火，也紅得寂寞了。

我擦乾眼淚，抱著他說這也不怕的，往年，不也就我們兩個一塊兒過&nj;日子的麼？那時&nj;我才幾歲，他也就半大少&nj;年，如今我們兩個早都&nj;成人，又有何&nj;懼？

我們仍舊每年抽空回去照料那園子。三哥工作繁瑣，我生意忙碌，卻仍喜愛回月槐樹照料園子，為出行方便，我學會開&nj;車，買了輛桑塔納，一路載他倒也十分快意。月槐樹九十年代依舊多是自行車出行，遠了便坐汽車。人見我的車子，都&nj;要站路旁看，嘴裡說著掙再多錢無兒無女也無用的話，我自己無所謂，怕這話傷三哥的心，他這半生吃苦太&nj;多，極為不易，我不忍叫他再受任何&nj;流言中傷。三哥卻是一如既往平靜耐心，與故土的人打交道，從不動&nj;情緒。他熱愛土地，不辭勞苦，有時&nj;下鄉路途遙遠，我便開&nj;車送他，同他一塊兒在鄉鎮吃住，有時&nj;烈日炎炎，有時&nj;冰天雪地，最危險的那回，是九二年的夏天，因發大水，差點叫水沖走，幸虧我跟三哥都&nj;精通水性，一身黃泥爬上岸，狼狽不堪，兩兩對視，都&nj;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